上午大課間帶領學生拉單杠，稀稀拉拉的男生亂七八糟地簇擁著，這里散開，那里又聚，任憑體育委員和班長喊得口干舌燥，仍有學生無動于衷，置若罔聞。直到有人看到我表情陰沉下來，才不情不愿地勉強站成歪歪扭扭的兩排。
體育委員組織學生輪流上單杠。除了個別男生態度尚可，大部分學生明顯地敷衍。胳膊軟得像面條，嘴里不停地解嘲：“抓不住了，抓不住了！手疼！”，吊在杠下不到10秒就迫不及待地松手，如蒙大赦般跳開到一邊，仰著臉嬉皮笑臉地喝采。漸漸地隊伍又亂成一團，有人混水摸魚，打鬧起來；有人慢慢后退，隱身，準備逃遁了。小李是后者，但他要張揚得多，他退到人群后面，先是大喊了一聲：“解手了！”見沒人回應，揚手一巴掌呼在了旁邊的小楊腦袋上。楊是個胖子，足足愣了一秒才反應過來，怪叫轉身去抱，小李笑著跑出兩步，然后折回來，親熱地摟著楊的脖子，打打鬧鬧地遠去了。
第三節課，我提前到教室，看著學生陸陸續續地返回，帶著體育鍛煉后的氣喘和汗漬。直到上課，還有三個空位，是李、楊和林。過了一會兒班主任過來，探頭看了看，小心地帶上門，在走廊上耐心地等待起來。十多分鐘之后，走廊上傳來雜沓的腳步和小聲的詢問、嚴厲的告誡。
門被很莽撞地推開了，三個人毫無表情地魚貫而入。沒有打斷老師講課學生學習的慚愧，沒有被老師批評的不安，什么都沒有，在四十多人的注視下，坦然自若地，大搖大擺地晃了進來。
我問：“怎么才回來？”
李：“耍來。”
林：“耍來。”
楊：“耍來。”
如同復讀機一樣，機械且毫無感情。
我后悔自己多事了。我應該讓他們直接回位的。我感覺自己將要爆炸，我揮手攆他們回去。
我很想罵他們一頓，但是我不能。這不僅是我的課堂，還是學生們的，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，比讓我心情舒暢更重要的，是完成這節課的任務。
我看到他們回位之后立馬進入假死狀態：一個靠窗的倚著墻老神在在曬太陽，另兩個像是被抽掉了骨頭一樣癱在凳子上，多余的部分就攤開在桌子上。是什么樣的思想造就了這樣頹廢的皮囊？
這里面最可惜的是李。李曾是我的課代表，初次見面例行公事一般，沒有什么出格的表現，后來陸續聽到一些傳言，大多是八年級的劣跡，尤其是疫情期間，對學習完全無感，不僅行為上，還有思想上，對學習完全抵觸甚至厭惡，學習一落千丈，九年級入學成績是班級第20名。
但是他寫字很好，回答問題中規中矩，聽寫也能跟上，班主任曾經滿心歡喜地在辦公室夸獎李很聰明，只要正干，絕對能趕上去。那一刻我猜測讓他做語文課代表恐怕有她的考慮：他和她一個村，底子不錯，語文課想學好很難，但想學不好更難，有助于他樹立信心。
可是很快有任課老師把他攆出來找班主任，原因是非暴力，不合作，也不學習。然后上課遲到。從此以后成了辦公室常客，低著頭一言不發，在班主任那里接受再教育，一直到老師嘴巴干了，好話盡了，揮揮手打發回去。有一次班主任很認真地對我說以后上晚自習禁止讓李去外面廁所，讓他用樓上的衛生間。我才知道他抽煙，并且幾乎人盡皆知。他也不避諱，歷史老師說有時候他進教室很晚，從身邊走過的時候能聞到煙味。第一次月考的時候，他的名次掉到班級27名，幾乎失去了搶救的價值。班主任和任課老師又找他談了幾次話，但效果不大，他越發萎靡，雖然坐在中間，但課堂上幾乎像透明人，縮成一團，沒有存在感。至于課間，除了在廁所，沒有地方能找到他。
像課堂上的表現一樣，他聯系課也不再正常，經常只有另兩個人過來，問他的去向，說是去廁所了，去廁所吸煙了之類。我印象中，他有一段時間很上進，我將他與另一個課代表的聽寫作業比較著點評了幾次，一開始他的作業最差，這之后開始發力，超了上來。后來他開始在課堂上頻繁地外出，幾次之后引起了我的注意，再請假的時候，我佯作不解地望著他，底下同學就揭穿，拉著聲音喊“又去抽煙啦”，他也不辯解，我裝作什么也不知道，照舊批準。
學如逆水行舟，不進則退，人說，從善如登，從惡如崩。在這條漫長的求學路上，意外無處不在，就像園里的菜，昨天綠意盎然，說不定今天就被螻蛄翻了個底朝天。他是什么時候開始真正散漫起來的呢？最起碼在剛上九年級的時候，他是收斂的，竭力要給所有人留下好印象。我找他談過幾次話，他翻來覆去就一個意思，學夠了，學不進去了，老師你別逼我了。每次談話只有幾分鐘的保質期，幾次下來我也灰心了。我經常想，要是我的孩子，我會怎么怎么樣，但也只是想想。嚴禁體罰和變相體罰，已經捆住了教師的手腳。
我了解過他的家庭。母親是家庭婦女，勤勞賢惠，對孩子幾乎有求必應；父親在外面跑運輸，一出去就是十天八天，回來之后鮮有時間與孩子傾心交流，溝通方式簡單粗暴。孩子自小在慈愛與暴力之間搖擺，逆反心理特別嚴重。即使偶爾想要發憤，也敗給了積習和學習上的困難，如曇花一現。
也許當他在別人眼睛里看到的全是失望之后，他就開始墮落了，那是一種特殊的“快感”。并且你越失望，他越享受；況且希望是多么沉重啊——父母的，老師的，親友的，他稚嫩的肩膀怎么擔當得起。
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，而有些學生，是將自己毀滅給人看，只是為了怕別人對他抱有希望。抽時間，真該找他好好談談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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